□ 何崇秋
在浙江溫州永強的寺前街，歲月恰似一首悠揚古樸的長歌，低吟淺唱著這片土地的往昔故事。在街后北頭橋旁，那座何恒發(fā)老宅，仿若一位緘默不語的耆宿，承載著家族的榮耀與時代的波瀾起伏，見證著家族的興衰榮辱與風(fēng)云變幻。
清光緒末年，溫州那場令人談之色變的霍亂之災(zāi)降臨永嘉場。彼時，溫州整座城被陰霾重重籠罩，恐慌情緒如決堤之水肆意蔓延，人人皆“風(fēng)聲鶴唳，草木皆兵”。
然而，爺爺何守堂及其兄弟守禮、守仁、守義，這些在商海縱橫多年的堅毅之士，并未被眼前的恐懼所嚇倒，反而如“中流砥柱”，在危機中敏銳地捕捉到一線生機。
何恒發(fā)商號本就以經(jīng)營布匹絲綢、洋貨山貨、炒貨等商品而遠近聞名。霍亂肆虐之際，物資需求發(fā)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。爺爺們當(dāng)機立斷，憑借著多年積攢的深厚人脈和對市場的“明察秋毫”，迅速調(diào)整經(jīng)營策略，從各地搜羅來消毒用品、草藥、厚實耐用的布料以及喪葬用品等急需物資。
為了獲取這些物資，爺爺們可謂是“披荊斬棘”，歷經(jīng)了千辛萬苦。他們不顧被感染和死亡的巨大風(fēng)險，四處奔走，水路交通阻塞不通，他們便“另辟蹊徑”，走山路、雇挑夫，吃盡千辛萬苦將物資運回溫州永強。在那個人心惶惶的時期，何恒發(fā)商號夜以繼日不停運轉(zhuǎn)，將物資源源不斷地供應(yīng)給有需要的人，挽救了更多生命。
在滿足鄉(xiāng)親們需求的同時，商號的生意也百尺竿頭更上一層。爺爺們始終秉持著儒家的誠信為本與仁愛之心，堅決不做囤積居奇、哄抬物價之事，而是以公道合理的價格售賣物資。他們深知，在這艱難時世，鄰里鄉(xiāng)親更需“同舟共濟”，方能共渡難關(guān)。就這樣，何恒發(fā)商號不僅在霍亂時期“穩(wěn)如泰山”，還日進斗金，為建造大宅院奠定了堅實基礎(chǔ)。
隨著財富的積累，爺爺們心中那個不敢想象的大宅院夢想逐漸清晰起來。他們決意要在這片生于斯、長于斯的土地上，建造一座能夠傳承家族精神、庇蔭子孫后代的中式富麗宅院，并使其成為家族的文化搖籃，承載家族的榮耀與希望。
選址寺前街后北頭橋旁，是爺爺在茶山寺院拜大和尚學(xué)習(xí)所悟。寺前街因前街后河，風(fēng)光旖旎，恰似一幅“小橋流水人家”的江南畫卷。潺潺的河水猶如一條靈動飄逸的絲帶，順街后而過，為這片土地帶來勃勃生機。周邊鄰里交往密切，可謂是“門庭若市”，充滿了濃濃的永嘉場漁家煙火氣。
建造宅院的過程，無疑是一場凝聚智慧與心血的“鴻篇巨制”。從青田、麗水順著山間溪流和甌江水路運來的成排優(yōu)質(zhì)木料，散發(fā)著山林間清新馥郁、醇厚悠長的氣息，仿佛每一根木料都蘊含著大自然的“鐘靈毓秀”。工匠們從樂清永嘉瑞安平陽云集而來，他們帶著世代傳承的精湛技藝，懷揣著對這份事業(yè)的“敬畏之心”與滿腔熱愛，整整歷時三年才大功告成。
大門臺的雕琢，宛如一場與歲月的“深情對話”。工匠們手持刻刀，全神貫注，將心中的美好憧憬絲絲縷縷地融入木質(zhì)紋理之中。花卉、瑞獸、人物等圖案在他們的刻刀下“呼之欲出”，仿佛在講述著古老的傳奇與家族的殷切期許，加上西洋稀罕物藍色玻璃，真可謂是“巧奪天工”。
窗戶的雕花更是精妙絕倫，那細膩的線條猶如江南水鄉(xiāng)的綿綿細雨，輕柔地勾勒出一幅幅美輪美奐的畫卷。每一處鏤空、每一道曲線，都凝聚著工匠們的“匠心獨運”與辛勤汗水。陽光透過雕花窗戶灑在地面上，形成光怪陸離的光影，宛如如夢如幻般的詩篇，讓人不禁陶醉其中。
宅院的布局，嚴(yán)格遵循著傳統(tǒng)的對稱之美，規(guī)整肅穆，彰顯著家族的嚴(yán)謹(jǐn)與莊重。前院作為迎接賓客的場所，開闊豁達，氣勢恢宏。地面用精挑細選的石板鋪就，歷經(jīng)歲月的砥礪，仍光滑似鏡，倒映著天空的云卷云舒，給人一種“天地合一”的厚重與美感。
小時候我們住在西廂房，青石板的庭院平坦又闊綽。廂房右邊有一個金魚缸，左邊也有一個金魚缸，金魚在缸中自由自在地游動，時而穿梭于水草之間，時而躍出水面，濺起晶瑩剔透的水花，為庭院增添了幾分生機與靈動。
中庭是宅院的核心要地，一座精致典雅的木刻屏風(fēng)宛如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，鑲嵌在這片天地之間。中間擺放著一張古樸典雅的八仙桌，供家人閑暇之時休憩、品茗，享受著那份寧靜與愜意。抬頭仰望，屋梁上的雕龍畫鳳氣勢磅礴，龍身蜿蜒盤旋，鱗片栩栩如生，仿佛隨時都會“破壁而飛”，展現(xiàn)出家族的赫赫威嚴(yán)與無上榮耀，令人心生敬畏之情。
后花園則是一片清幽靜謐的天地，這里種植著各種奇花異卉，四季流轉(zhuǎn)，繁花似錦。春天，桃花灼灼，如天邊的絢麗云霞，“人面桃花相映紅”；夏天，荷花亭亭，散發(fā)著淡雅清幽的清香，“出淤泥而不染，濯清漣而不妖”；秋天，菊花凌霜，綻放出堅韌不拔的風(fēng)姿，“寧可枝頭抱香死，何曾吹落北風(fēng)中”；冬天，梅花傲雪，為寒冷的冬日增添一抹明艷動人的色彩，“墻角數(shù)枝梅，凌寒獨自開”。不同季節(jié)的花卉在這里競相綻放，構(gòu)成一幅色彩斑斕的四季畫卷，美不勝收。
宅院的房間設(shè)計更是別出心裁，每一間都有暗門相通。這些暗門不僅在特殊時期提供了“固若金湯”的安全保障，更像是家族內(nèi)部的神秘紐帶，將每一個成員緊密相連，體現(xiàn)了家族的團結(jié)與凝聚力。十幾年前在杭州胡雪巖故居參觀，發(fā)現(xiàn)他的宅院也是暗門相通，這可能是那個年代最講究的設(shè)計了。
院子共六個門，前院一扇兩開大門莊嚴(yán)肅穆，邊上一個小門玲瓏精巧，中廳有兩個中門，后花園還有一扇對開后門，前后兩個大門皆以鐵皮包裹。大門上鑲嵌著一對銅質(zhì)的門環(huán)，敲擊時發(fā)出清脆悠揚、余音裊裊的聲響，仿佛在訴說著家族的源遠流長，“朱門沉沉按歌舞，廄馬肥死弓斷弦”，雖情境不同，但那一份厚重的歷史感卻油然而生。兩米多高的院墻宛如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，守護著宅院里的寧靜祥和，為家人提供了一個安全、私密的生活空間。一座宅院六扇大小門，按魯迅的說法，在當(dāng)年可能也算是豪宅的標(biāo)配了。
宅院建成后，鄰里紛紛前來道賀，可謂是“高朋滿座，勝友如云”。爺爺們熱情洋溢地招待著每一位訪客，分享著建造宅院的欣喜之情。在這個過程中，鄰里之間的情誼與日俱增，真正做到了“遠親不如近鄰”。
平日里，鄰里之間守望相助，哪家有了難處，大家都會慷慨解囊，伸出援助之手，盡顯“一方有難，八方支援”的美德。孩子們在巷子里嬉笑歡鬧，從這家跑到那家，充滿了蓬勃朝氣，為這片古老的街區(qū)增添了許多歡聲笑語和生機活力。每到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，宅院里更是張燈結(jié)彩，熱鬧非凡。爺爺們會邀請鄰里們歡聚一堂，擺上豐盛的酒席，大家圍坐在一起，談古論今，其情洽洽，其樂融融，共同感受著傳統(tǒng)文化的魅力和鄰里之間的深厚情誼。
新中國成立后，社會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，許多傳統(tǒng)的家族觀念和生活方式都受到了沖擊。然而，何氏家族的后人們深知這座老宅所承載的家族精神和歷史文化價值，在堅韌中堅守，使其在時代變遷中得以保存。
暮春時節(jié)，我常看見穿著旗袍的姑娘在老宅大門臺前拍照，她們撫摸著古銅色的門環(huán)，卻不知這銅綠里沁著多少掌心汗。推開塵封的鐵皮大門，梁間仿佛還回蕩著當(dāng)年何恒發(fā)的算盤回響。那些雕花窗欞濾過的百年月光，仍在訴說著一個商賈世家的仁心與智謀。
溫州永強的何氏老宅，不僅是凝固的建筑史詩，更是溫州人“義利并舉”的精神圖騰，如同大羅山屹立不倒，永遠激蕩在浙南大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