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曾德超
時光的輪盤轉得真快，一晃眼又到了兔年之尾，再次同“它”相遇，將是十二年之后了。帶著不舍的情結，我想起了小時候落跑的那只灰兔。
剛上小學那年的春天，我家養了五只白白的肉兔，計劃用于來年春節期間改善生活。爺爺心靈手巧，用松木條扎成兔籠，放置在大門口屋檐下的角落處，既通風又方便喂食。籠子大約兩米長、一米寬、半米多高，上有頂蓋，底部很“接地氣”——是松軟的黃土地面，好讓兔子的活動空間舒適又寬敞。
幾只小白兔剛來家時，圓溜溜、白墩墩、傻乎乎的，特別可愛。每天放學回家，我都要到兔籠前，拿著菜葉子，伸進木柵欄縫隙去逗一逗這些小精靈，它們也毫不畏懼，爭相前來搶食，看到它們擠在一起大快朵頤的憨樣兒，內心的滿足感爆棚。快到夏天時，兔子們漸漸長大了，地面出現了幾處坑坑洼洼，我不解地問爺爺是什么原因。爺爺告訴我，兔子天生愛打洞，這些小土坑是它們在挖洞呢。我馬上警覺起來：“可別讓它們鉆出籠子跑了！”爺爺說：“這些兔子還小，沒那么大本事，而且過一段時間我就用土填上，你就放心好了。”聽后，我踏實了。
日子就在這樣有期盼的循環中飛逝，轉眼到了初夏的一個傍晚，我剛回家準備去給小兔子們喂食，就驚喜地看到，籠子里多了一只灰兔，雖蹲在籠子的一角，但異常醒目。我問爺爺：“又買了一只兔子？”爺爺回答：“今天運氣好，到山里砍柴時，意外發現了這只兔子，它腿受了點傷，跑不動，我就撿回來了。”得到這個“意外之財”，我自然格外高興，想同這個小家伙打打招呼，于是拿著鮮嫩的萵筍葉去逗它，但它驚恐地看著我，一動不動。不給我面子可不行，我拿起小棍子捅它，希望它往我這邊挪動，好看個究竟，但它縮得更緊了。爺爺制止道：“它剛來認生，受了傷，又是野兔，要慢慢來，不要驚擾它！”我只好悻悻作罷。再后來，我喂其他兔子時堅持用菜葉逗它，慢慢地，它從吃幾口就趕快躲到一邊，到見我拿菜葉就興奮起來，再到一看見我就跑過來，實現了從“陌生人”到“老熟人”的轉變；而且，因為得到了很好的照料，它不久就痊愈了，我們分外高興。
這只灰兔比較貪吃，只要有胡蘿卜、白菜葉、萵筍葉之類的美食，它都第一個沖到籠口叼食。或許因為是“異類”，它很不合群，其他兔子吃飽喝足后往往嬉戲打鬧，它總是安靜地在籠子的角落獨處。我天真地認為，那是家兔和野兔之間“語言”不通，所以“玩”不到一塊，得讓家兔主動和它交流，于是好幾次把家兔驅趕到它周圍，但家兔一靠近，它立馬飛快蹦走，看來強扭在一起不可能，所謂“物以類聚”，隨它去吧！最終它們也沒能在一起玩耍。秋天，天高氣爽的日子來臨了，兔子們個個圓滾滾的，明顯長大了。灰兔還是那個異類，愛吃、愛睡、不愛“交流”，但它有自己的判斷，有時看似閉目養神，其實是瞇著眼在偷偷觀察周邊，所以喂食時它總能搶到最前面，其他兔子前來騷擾時它也能飛快逃走，它的這種表情能讓人著迷好久。隨著時間流逝，兔子們挖坑的能力更強了，地上刨出的土也更多了，爺爺不時用鐵鍬把地上的坑填平，讓它們舒服一點。
某天早上，我吃完早飯，按慣例先到兔籠前跟兔子們打個招呼再上學。我突然發現，兩只白兔悠閑地在籠外啃食白菜葉，三只白兔在籠里睡覺，而那只灰兔則不見了蹤影。仔細一看，籠外出現了一個大洞，我大驚，急忙喊爺爺。爺爺跑出來一看，也傻眼了，那只灰兔通過兔洞溜走了！我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，爺爺卻安慰道：“兩只白兔還在，灰兔應該走不遠。我去找，你只管上學去，回來你就會看到它了。”懷著忐忑的心情，我在學校心不在焉地挨過了一天，放學就飛快跑回家中，但只有那五只乖乖的白兔，灰兔已經一去不復返了！
我央求爺爺改天再去把那只灰兔找回來，樸實的爺爺直截了當地給我講：“這只灰兔本來就是野生的東西，它不習慣被圈養的生活，它也有爸爸媽媽兄弟姐妹，讓它回去找它的家人豈不更好？就像你，在自家待著最舒服，是吧？”經這么一哄，我就釋然了。是啊，它曾經給我帶來過快樂，這就足夠了！回想起來，野兔和家兔相差甚遠，家兔滿足于飽食終日的安逸，野兔則向往無拘無束的自由，它們碰巧打洞穿過兔籠后，家兔還想著回窩食宿，而野兔則想著遠遠逃離，這就是天性使然，我們尊重天性，也是一種美德。
這種不足掛齒的小事在幾十年以后突然在腦海里閃現，讓我很奇怪，為什么還能記起？反思一下，或許是數量眾多的得失考驗，喚醒了記憶深處的灰兔事件。得與失，是陪伴我們一生的課題，應該如何正確對待呢？《莊子·秋水》里一句話說得好，“得而不喜，失而不憂”，珍惜所擁有的，放下所失去的，或許是關于得失的理想答案。
轉念想起一段關于圓音寺蜘蛛的故事：
圓音寺的橫梁上有一只修行千年的蜘蛛。某一天，佛祖來到圓音寺為民遂愿，離開時，抬頭望見蜘蛛，便提了一個問題：“世間什么最珍貴？”蜘蛛思索一番道：“世間最珍貴的是‘得不到’和‘已失去’。”佛祖笑了笑，搖了搖頭，離去了。
蜘蛛邊修行，邊琢磨佛祖之意，又過了一千年，突然某天刮起了大風，一滴甘露落到了蜘蛛網上，蜘蛛見甘露晶瑩剔透，愛慕不已、開心不已，仿佛明白了修行的意義就是等這甘露。但好景不長，又來一陣風把甘露吹走了，蜘蛛悵然若失。此時，佛祖又來了，問蜘蛛：“上次的問題你可有新的見解？”蜘蛛心念甘露，憂郁道：“我更深刻感受到世間最珍貴的是‘得不到’和‘已失去’。”佛祖說：“既然如此，我就讓你去人間走一趟吧。”
到了人間，蜘蛛成了一位官宦人家的大小姐，名喚蛛兒，二八年華，長得楚楚動人。一日，皇帝為新科狀元甘鹿擺酒慶功，來了很多世家千金，蛛兒以及皇帝的女兒長風公主也在席間。面對帥氣多才的甘鹿，蛛兒自信滿滿，她相信這是佛祖幫她安排的姻緣。但皇帝下詔，新科狀元甘鹿和長風公主完婚，蛛兒許配太子芝草。蛛兒聽聞此信，猶如晴天霹靂。她抱怨佛祖言而無信，用絕食來反抗。佛祖來到奄奄一息的蛛兒面前。蛛兒問：“您為何如此狠心安排？”佛祖微微一笑，拿出一面鏡子，里面顯現出蛛兒、公主、甘鹿、芝草四人，慢慢變化成當年蛛兒前世的場景，蛛兒成了蜘蛛、公主成了風、甘鹿成了甘露、芝草成了圓音寺門前的一棵小草。佛祖解釋道：“蜘蛛，你可曾想過，甘露是長風公主帶來的，最后也是風帶走的，他對你不過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。太子是當年圓音寺門前的一棵小芝草，他守了你、愛了你幾千年，但你卻從沒低頭看過他一眼！”蛛兒不語，若有所悟。“我再問你，世間最珍貴的是什么？”佛祖提點道。蛛兒恍然大悟：“世間最珍貴的不是‘得不到’和‘已失去’，而是珍惜眼前擁有的幸福！”
那只灰兔，因機緣巧合，陪伴我度過了快樂的數月，又突然消失在茫茫世界，所謂“緣起而聚，緣盡而去”，是多么正常的事情，何必糾結？人生也是這樣，不需要“多多益善”，只需要“知足常樂”，或許“寵辱不驚，閑看庭前花開花落；去留無意，漫隨天外云卷云舒”才是生活的真諦。
在這年輪飛轉的時刻，手捧一杯清茶，漫聽窗外無痕的風聲，遐想中，故鄉的景象躍然紙上：
《村居》
靜夜籠山紗，閑門鎖晚霞。
臥聽松子落，煙雨洗年華。
（作者系榆林市政協主席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