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吳建
校舍的青瓦上還凝著晨露,粉墻已被歲月洇成淡淡的茶色。九月的風掠過操場邊那棵歪脖子槐樹,將一串銅鈴般的笑音卷上云端。我站在銹跡斑駁的新村小學鐵門前,四十年前的秋光忽然漫過眼簾。
老校長從學校菜園子里轉出來,布鞋上沾著新翻的泥土。他接過我肩頭的書箱時,掌心的繭子硌得人發疼,可那笑容卻是柔軟的,像曬透的棉花。“可把你盼來啦!”他搓著手,袖口露出的半截粉筆頭在陽光下白得耀眼。
午餐時,食堂里飄來腌菜的酸香,混著剛撈起的河魚腥氣,竟釀成某種令人鼻酸的溫暖。學校里的9個教師圍坐在一張棗木做的閃著紅光的圓桌上吃飯,飯菜并不豐盛:一大盆腌菜燉河魚,一海碗紅燒肉,一碟炒雞蛋,外加辣椒拌黃瓜。三巡家釀米酒下肚,老校長耳尖泛起蝦子紅,話匣子也打開了:“咱這九大員全是民辦的,土老貨,就指著你這棵來自師范的青苗抽穗呢。”窗外杉樹林沙沙作響,像是應和著某種無聲的托付,老校長的話讓我頓感肩上的擔子沉甸甸的……
白天和學生們泡在一塊兒,嘻嘻哈哈,放學后學校里就剩下我一人。蟬鳴漸歇的黃昏,我總愛沿著河沿踱步,看天邊夕陽映紅晚霞,聽河水輕輕吟唱。轉一圈兒后便回到宿舍,擰開臺燈,那橘黃的光照得滿室溫馨。臺燈在我與大師們之間織就金橋,斜靠在床邊,抽出書架上的書,和巴爾扎克、黑格爾、魯迅等大師中的任何一個交流對人生、社會和文學的看法,傾聽他們那充滿睿智的思想哲理,體會他們博大精深的生活見解。巴爾扎克的巴黎夜色常被蛙鳴驚碎,魯迅的煙斗青霧里總摻著稻花香。此時,思緒就像氤氳朦朧的燈光輕漫飛揚……
學校里的民辦教師樸實厚道,見面笑一下,問聲好,熱乎乎的。農閑的時候,他們拼命地工作,把備課趕在前頭;大忙時節,他們白天在學校上好課,起早帶晚在田里干活。張老師褲管上的泥點還帶著水田的溫度,王老師眼里的血絲分明是連夜搶收的星子。最難忘臘月里那場大雪,李大姐揣著暖手的烘籠來補課,棉鞋在泥地上輕輕低吟。“莊稼誤一季,娃娃誤一生啊。”她呵著白氣說這話時,窗外的雪正把整個世界擦得透亮——他們比誰都更懂得這個道理:種不好莊稼是一季子,教不好學生是一輩子。
去鎮上聽課的幾位老教師回來,嘰喳得像群麻雀。“人家那機器會畫畫!”他比劃著投影儀的模樣,粉筆灰簌簌落滿肩頭。老校長蹲在門檻上卷煙葉,火星明滅間悠悠吐句:“咱們有會畫心的。”
辦公室的西邊有一間教師娛樂室,屋子中間擺著一張乒乓球桌,冬天,課余時你推我擋,拼搏得大汗淋漓。更多的時候,大家都是在靜靜地練字——屏息凝視,懸腕揮毫,臨摹王曦之、顏真卿、柳公權……每人的面前都有自己的帖子,每人都練上了癮。功夫不負有心人,在鎮里組織的“三字比賽”中,全校教師人人都獲了獎呢。
日子在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中飛快地流逝。轉眼一學年結束了,鎮里決定調我到鎮中任教。消息傳來,老校長想挽留,又怕耽誤我的前途。離別的晨霧沾濕了合影用的條凳,老校長特意換上對襟褂子,紐扣卻系岔了一粒。快門按下的剎那,河對岸的油菜花地忽然涌起金浪,39道目光化作春蠶,把某個瞬間永遠縛進相紙。他攥著我的手不肯放,掌紋里溝壑縱橫,像極了我們共度的那些晨昏。
而今多少名山大川的留影都褪了色,唯有這張泛黃的照片愈發鮮亮。青瓦校舍的輪廓已然模糊,可那些在田埂與講臺間奔走的身影,那些被粉筆灰染白的歲月,分明是永不凋謝的油菜花,在每個春天將記憶染得金黃。